一窝凤凰lll:池鱼

(本插画为每天读点故事App官方特邀创作插画师:挽弦)

1

作为全城首富,我爹的择婿标准不是一般的严格,好比说我大姐蕙质兰心,我大姐夫就要秉性温良,这样夫妻两个才能琴瑟和鸣白头偕老;再好比说我二姐孔武有力,我二姐夫就要秉性温良,这样夫妻两个才能互相迁就白头偕老。

终于到了我恨嫁的年纪,我爹在家盘着核桃失眠一整夜,终于想出个万全之策,说是保证能把我嫁出去。

这个万全之策说出来并不新鲜——抛绣球选亲。

我还是有点担心,问我爹:“万一到时候没人愿意来,那么我要砸谁去?”

我爹信心满满,“那不可能,为父早已放出话去,谁要是敢娶你,为父就赠一半家产予他做嫁妆。重赏之下必有勇夫,为父就不信这世上就有不爱钱之人,再说了,”我爹话锋一顿,“为了提高你抛绣球的命中率,为父已经把参与活动的条件降到了最低,就两个——男的、活的,到时候……”

“爹你可别说了,把您那核桃借我盘一盘,我去去火气。”

选亲前一日,我爹执意要我去城郊月老庙捐香火,说求个好兆头。

虽然我对这种临时抱佛脚的做法十分鄙夷,奈何拗不过我爹,还是带着贴身侍女小丽低调地上了路。

正是仲春时节,城郊两个黄鹂鸣翠柳,一行白鹭上青天。

我和小丽以及车夫坐在马车里斗地主,突然马车猛地一停,还没等我们几个反应过来,小丽就被人从马车里拖了出去。

我大着胆子跟着下了马车,看见前面道路上拦了四五个壮汉。

为首的一个揪着小丽,空余一只手叉腰摆了个造型,口中念念有词:“呔!此路是我开,此树是我栽……”

我:“我说这位壮士……”

“不要说话!”壮士粗暴打断我,继续道,“此树是我栽,要想……”

“不是,我还是想说其实你……”

“都说了不要打断我,”壮士道,“你知不知道我是劫匪?”

我点点头,“不过我想善意地提醒一下你……”

壮士以刀指天,“那你还一而再地打断我?能不能尊重一下我们的职业道德?!”

“……”我做了个“请”的姿势,“您继续。”

我等着他把劫匪专用开场白不怎么专业地背完,终于插了个空隙给他说:“你该抓的人是我,我才是慕家的三小姐,你手上那个是我的侍女。”

壮士一愣,跟其他壮士开始仰天长笑,“哈哈哈哈,怎么可能?别开玩笑了妹子,你这副尊容敢说自己是人家的小姐?你怎么想的?”

“……”我深吸一口气,“主要你得看气质。”

壮士直接忽略了我,“回去跟你们老爷说,你家小姐被青岗寨带走了,要想换她回去,拿十万两银子来。”

“……”

我眼睁睁看他们带着小丽驾着我慕府的马车扬长而去,只给我留下滚滚尘土。

再回头,车夫也不见了,可能是因为害怕跑了吧,我抬头望天,悲壮地想。

然后我举目四望,不出所料地发现自己迷路了。

2

夕阳西下,我还淡定地徘徊在郊外的小路上,你问我为什么会那么淡定,相信我,假如你从小到大,把出门被车撞、喝凉水塞牙缝、吃饭噎个半死、哪怕就是在家里躺着也能好端端闪了腰等一系列事件经历一遍,你就会发现出门路遇个劫匪和在荒山野岭迷个路真的不算什么。

至少此时此刻我还好端端地活着。

我这样想完,就从不远处的林子里传来一声狼嗥。

“……”点背不能怨社会,爱笑的姑娘运气不会太差,上天为你关上一扇门,总会为你留一扇窗,勇敢的姑娘要学会自立更生……我从路边捡了根木柴做了个简易火把,没带火折子的我打算钻木取火,钻到四肢瘫软总算把火把点着了。

这时候天已经黑透,我举着火把,重新燃起了生的希望,忽然有几滴雨水落到了我脸上。

一阵淋漓小雨,我的火把灭得很彻底。

我的励志储备就这么多,一时再找不到别的句子安慰自己了。

正沮丧,忽听身后一声轻唤:“姑娘。”

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,那声轻唤中带着一丝颤抖,仿佛开口的这个人在这条路上等了我好久好久。

我回头,见到了一盏惨白的琉璃灯,在暗沉的夜里如一轮近在咫尺的明月,带着凄凉的意味。

掌灯的人一身雪衣素雅宛然,苍白的脸上一双点漆幽瞳,隔着细细密密的雨丝,脉脉望向我。

我当先一步,上前解释:“公子莫慌,虽然我的脸不怎么美观,但我不是鬼。”

他静静地注视我,没有说话。

我道:“你可知道去洛阳的路?我迷路了。”

他终于动了一动,却是主动上前牵住了我的手,“你走反了,跟我来。”

他手指冰冷不似活人,我下意识将自己的手往外挣了挣,没有挣脱,想了想,也就随他去了。

往前走了几步,脸上一凉,我伸手从脸上拿下一瓣桃花,看它润润躺在指尖,嫣然灼灼,带着一点馨香,悠悠侵入我的肺腑。

可是一路走来,并没有桃树。

我抬头看着先我一步在前面引路的年轻公子,试探道:“我叫慕芷菲,敢问公子贵姓?”

“重染。”他没有回头看我,只留给我一个令人浮想联翩的背影,乌发如丝随风浮游,丝丝凉凉划过我耳畔,我嗅到了隐隐约约的桃花香。

我总觉得他声音里带着某种隐忍和克制。

3

眼前豁然开朗,举目是一棵两人合抱粗的合欢树,树上挂满了红绸和许愿牌,原来我误打误撞,竟然走到了月老庙附近。

庙不算大,这个时辰空无一人,月老塑像前燃着排排红烛,远远望去,如流霞三千辉。

我一脚迈进庙里,一手推着重染,“那个……多谢公子,你就送到这里罢,不要再往前了,我听说鬼怪是进不得神庙的,唔,虽然月老管的是世间姻缘,但是小心为上不是?”

他生生给我推得后退了好几步,有些哭笑不得,“你拿我当什么了?”

我腹诽道:“拿你当什么你心里没点数吗?”深更半夜,荒郊野外,独身一人,面孔苍白,手指冰冷,皮囊极美,这些特征随便拿出几个也够凑一册志怪本子了,你说我拿你当什么?

他好像能猜透我心中所想,走近几步,问道:“我是鬼怪,你为何还要好心提醒我,就不怕我吃了你么?”

“这我倒是不怕的,我相信你不会这么没有追求,你也看见我的脸了吧,连劫匪都不愿意打劫我。”

烛火摇曳,映得他眼睛里流华潋滟,我呼吸一滞,怪道志怪本子里那些书生被女鬼一骗一个准,不是书生定力不够,实在是彼方太过勾魂摄魄。

他又欺近我几分,手指细细抚上我的脸,语气低柔,“让我看看你的脸。”

冰凉的触感使我有些窘迫,我指着自左而右斜划过脸上的那一道深疤,没话找话,“说出来你可能不信,这是我五岁的时候出门玩耍被雷劈的。”

自小到大,常人每每听我这么说,或是忍不住要笑或是害怕地离我远远的,这重染果然不是正常人,他竟拥住了我,双臂箍得我浑身骨头咯吱作响。

就在我疑心他是想把我勒死在他怀里的时候,他在我耳边道:“对不起,都是我害了你,你放心,这一生一世,我都护着你。”

我正要问个仔细,忽然发现他不知不觉已随着我踏进了庙里,顿时吓个半死,“你你你怎么进来了?!”

重染笑了笑,望着庙堂当中高大的月老神像,轻描淡写地道:“这世间还没有我进不了的神庙呢。”

听得我暗暗咂舌,乖乖,如今鬼怪竟然都猖狂到这个地步了,世风日下啊世风日下。

后来我忘了自己是怎么睡着了的,倒是做了一个无比真实的梦。

梦中月老庙忽然狂风大作,吹灭了祭台上的大半蜡烛,暖春天气,窗棂却蔓延开一层白霜,渐渐冰封。

我冻得不住哆嗦,眼皮就是沉重得睁不开,可是我明确知道随着风雪,一个人缓缓踏进了庙里。

或者说那不应该是一个人,他握着一根通体雪白的权杖,湛蓝的冰眸,定定看着重染。

开口,语气轻佻,“你玩够了没有?玩够了跟我回去,镜子快撑不住了。”

我倏然被重染圈住,他的掌心抵着我的后背,我忽然就不那么冷了,听重染的声音在我头顶的位置盘旋,“再等等。”

“别傻了,她又不是池鱼。”

池鱼……这个名字好生熟悉。

梦境急转直下,那是一条如天上银河般星光流动的小溪,百花吐艳,四周景色旖旎。

我坐在溪边等人,溪水倒映着我的脸,似我又不全然是我。

一个银白的身影离我越来越近,我心中酸涩又甜蜜,隔着老远就呼唤他的名字:“故渊!”

他从遥远的东方而来,带来了漫天霞光和百草茵盎,于春风微雨中,手持一柄青竹伞,出现在我面前。

我对着他展开一个明媚的微笑,双手背在身后,想上前又不敢太近前,略带羞涩地问:“你今天还愿意教我吗?那个点石成金的法术。”

他望着我,眉宇间都是温和,“愿意。”

他好像在下一个很重要的决定,踌躇着说出来,“你愿意跟我走么?”

我一愣,继而笑着说:“我愿意!”

故渊看着我,很久没有言语,半晌才慢慢道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
我摇摇头,“我没有名字,要不……我就叫池鱼吧,因为我听那些世人说,池鱼思故渊。”

其实叫什么名字不重要,我给自己起这个名字,只是为了他叫故渊,他的名字前有个“思”字。

梦中的我该是不懂爱恨的,所以才那样直白地将自己的心事说出来。那时的故渊也该是不懂爱恨的,要不然不会那样把自己的手递过来。借着池鱼的眼睛,我看到两个情窦初开的年轻人,互相牵着手渐渐走远,笨拙却坦然。

在故渊的袍泽下,蜿蜒出一地的花开。

情不知所起,故一往而深。

……

梦里那位故渊的脸,与重染有七分相似。

4

等我醒来,发现自己躺在自己的房间里。

小丽焦急地等在我床边,说我自月老庙回来就发烧,一边睡觉一边说胡话,她都快要吓死了。

我在床上瘫了半晌,才反应过来原来一切不过是我浑噩中做的一个梦。

我就说我这么丧的人怎么可能有艳遇。

梦醒了,抛绣球活动还要继续。

果然金钱的力量是无穷的,我擎着一只七彩斑斓的绣球往高楼上一站,看底下人头攒动。

我爹在旁捋着胡子一脸满足,我道:“爹,那我可扔了啊!”

我爹激动地又开始盘核桃。

扔绣球之前我漫不经心一瞥,猝然愣住。

人海中,有一人青衣斐斐,于云山千叠处湛然静立,手中拈着一枝桃花,正抬眸望向我。

我眼花了一瞬,再定睛看时,他手中花枝上花苞竟然绽开了,一簇簇淡粉鲜妍。

他将桃花端于身前,折腰向我做了个邀请的姿势,我手中的绣球一个不稳就势抛了出去,几个跌落,稳稳当当落在他手中。

人群中爆出一声惊呼,与重染挨得近的一位大哥看看重染再看看我,一脸沉痛地拱拳,“兄弟,要说狠还是你狠。”

我:“……”

我爹差点当场疯了。人群喧闹过后剩我与重染独处。

我问:“你叫重染?”

他点头。

“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?”

“未曾。”

“那你为何想娶我?”

“喜欢你。”

我倒抽一口气,告诉自己要冷静,“这位公子,实话告诉你,我从小倒霉到大,虽然坚信大难不死必有后福,但是……”

“我就是你的后福。”他打断我。

“你这个后福有点大,我怕是承受不来,其实我早已打定了主意这辈子不嫁人,此次主要是为了安慰我爹,你真没必要这么委屈自己。”

“不委屈,我只怕委屈你。”

“你……”

“不然这样,”他折中道,“你只当是我爱上了你的钱。”

我那口气松了出来,“合情合理。”

5

妾拟将身嫁予,一生休。

直到一对红烛高燃,爆出几次灯花,我才如梦初醒,确信自己真的嫁了人。

镜中女子发髻高绾,红妆点翠,我摸着脸上疤痕,从前我是不在乎的,现在却觉得这条痕迹果真是碍眼。

正愁苦,身后一人扳着我肩膀将我转过去面向他,重染居高临下看着我,眉如墨画,星眸璀璨,他身上是与我一样的大红喜服。

我皱着眉道:“你以后若是后悔,嫌我丑了,千万不要叫我知晓,一味骗着我,叫我糊涂着过完这一辈子,好不好?”

“你什么样子我都喜欢。”重染看着我,眼中笑意怎么藏也藏不住,“你不知道这一天我等了多久。”

“多久?”我有意打趣他,“十年,一百年,还是一千年?”

“差不多吧。”

我笑,“重染,你醉了。”

他没答话,将我打横抱起来,我窝在他怀里,将他的衣带同我自己的衣带打一个同心结,“重染,我总恍惚觉得眼下片刻都是我偷来的,我配不上你。”

仿佛是为了印证我的话,窗外突然无端响起了一声炸雷,我打了个哆嗦,看见重染的脸白了白。

随后他重新笑了,固执地将我打了一半的结打完,柔声道:“有我在,别怕。”

是了,此后的日子,我虽然仍旧日常走路摔跤,出门被花盆砸,可是这世上多了一个护着我的人。

我的夫君重染,他是这个世上最好的人,午夜梦回,我醒来看见他在我身边,我就会开心得笑出来,我想着只要我们两个永永远远在一处,那些大大小小的坎坷就不算什么。

我是要与他白头偕老的。

然而天不遂人愿。

自我们成亲以来,洛阳城就开始灾祸不断。

先是暴雨数月不止,春汛爆发,再是瘟疫。

先前繁华热闹的洛阳一夜之间成了一座死城。

街上空荡荡不见半个人,偶尔起了风,只有散落在街角的纸钱被卷着飘上天空。

每天都有人在死去。

我们在城中开了一间医馆,免费赠医施药,然而也是杯水车薪。

这场瘟疫来势汹汹,一直持续到冬日。

重染迅速地消瘦了下去,白日里忙碌间我偶尔与他对视,他再也不是回我以温柔浅笑,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,我却不知是为什么。

夜里抵足而眠,我抱住他已经有些硌手的脊背,来回摩挲,“没关系的重染,没关系,我们只不过是小小的凡人,焉能斗得过天灾?这不是你的错。”

他很久没有说话,只是将我抱得更紧。

6

最后我不幸也染上了瘟疫。

我见过太多人发病的样子,全身溃烂流脓,生不如死。

昏昏沉沉中我抓着重染的手,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作害怕。

重染叫我放心,“我一定不会让你死的。”

我想告诉他,死我倒是不怕的,只是我死了,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可要怎么办呢?

说来也奇怪,我同他成亲不过一年光景,可我时常觉得仿佛认识了他千年万年。

他没有给我把这番话说出口的机会,将药碗送到我嘴边,我闻到了浓重的血腥气,诧异地抬头望着他。

“乖!”他的声音虚无缥缈如同响在天际,一碗药下去,很快,就连他的身影也一同模糊了起来。

就在此时我闻到了冰雪的气息,从屋子里的每个缝隙渗透进来,无孔不入。

我能感受到重染的身体倏然绷紧,他替我掖了掖被角,站起来,将手背到身后。

屋里白光大盛,从白光中走出一个人,是我在梦中见过一次的那个白发蓝眸的神祇。

他神情冷漠地走向我,却被重染拦住。

与此同时,重染身上也发生了变化,变成了我梦中那个气泽如海的……故渊。

我看着他披在身后的白发,心没来由地刺痛了一下。

听他身旁那个周身散发着冰冷气息的神祇有些惋惜地道:“我说什么来着,就算是你的幻影也没有用,她还是会枉死,你这南墙也撞了,结果你也看到了,该回头了吧?跟我回去。”

重染……故渊没有动,他看着我,我没有在他脸上看见过那种神情,眉间仿佛落了一万年的雪,他的面庞仍旧年轻,目光却那样疲惫。

就好像他已一个人独自在那条路上前行了许久,心头积压了千万年的孤单,或许早已经不堪重负,或许已经走投无路。

我听他低声说:“我明明跟她好好在一起……”

“这也叫好?”那位神祇打断他,“你看看她,要不是你非要试图打破那个诅咒,强行跟她在一起,从而改了她的命格,她至于从小到大都这么坎坷?你以为把手腕子藏在身后我就不知道你干了什么蠢事么?好,就算这次你救得了她,那么下次呢?下下次呢?再退一万步说,就算你护得了她这一世,她百年之后总要转世,到时候你怎么办?她下一世你再追过去吗?再眼睁睁看着她不得好死?”

“若只是你们二人也就罢了,那些无辜的世人又怎么办?”神祇手中权杖一挥,空中顿时显现无数幻影,那是城外的乱葬岗,尸体已经堆积如山,旧的尸体还来不及腐烂,新的又堆上去……

到处都是哭泣与惨叫声,哀鸿遍野。

还有我爹,我的姐姐们……

“你是知道我的,我这个人最不爱说教了,”那双冰蓝色的眼睛里写满了心疼,“我把镜子借给你是为了让你死心,不是让你任性的。因缘树还在那里种着,池鱼的元神好好养在那里,她的魂魄你慢慢找就是了,你就那么等不及么?”

故渊慢慢道:“你不明白,我有我的苦衷。”

“什么苦衷?”

“……我现在不能告诉你。”

我能看见那位神祇咬紧了自己的后槽牙。

“可是你说得对。”故渊背对着我,轻轻吸气,肩膀微颤,“我不该再在她的生命里出现,是我……痴心妄想了。”

有那么一瞬,我忽然很想抱抱他。可是手都没伸出去,他就被身边大神拖着走了。

“故渊……”我费力撑开眼皮,在他身后轻声喊。

短短两个字,却将他牢牢钉死在原地,他浑身一震,回过头来,不敢置信,甚至有些不敢看我,“你……你叫我什么?”

“故渊。”我重复了一声,一时间心里感想千头万绪,不知道该从何处说起,只好拣了最紧要的一个,道,“你不要难过。”

他静静地看着我,缓缓笑了,目光温柔似水,却又悲伤不能自抑。

他道:“对不起,我原本只是……只是想看看你,不该招惹你。”

我慌乱地道:“不不不不,是我对不住你,是我先招惹的你。”

“不,是我先招惹的你,你不知道……很久以前……”他没有说下去,只是缓慢地靠近我,在我额头上印下一个吻。

我听他在我耳边道:“我愿意一直等下去,直到你回来的那一天。”

我虽然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说,但是心中却弥漫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,忍不住泪流满面。

紧接着我瞪大了眼睛,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他,脑海中关于“故渊”的记忆在飞快逝去,紧接着是“重染”的,那个夜里他挑一盏灯,在路边等我;他写字,敛袖舐墨,腕上有只古朴的手镯;他端坐在案前,替我剥一只橘子,或许他自己都不知道,他笑起来的样子有多么好看……

窗外不知何时落了雪,终于迎来了这个冬天最冷的一夜。

一年四季里我最讨厌冬天,小时候我缠着我爹不停地问为什么不能永远都是春天,我爹说等我长大了就好了。我长大了以后会遇上我爱的人,有他在的地方就永远有春天,只要心里想着他,再冷酷的严寒,也能捱过去。

不知道重染在剥那些橘子的时候,心里有没有想着我。

这些我此生永远都不会知道了。

随着记忆的消逝,故渊的脸在我面前渐渐模糊,最终成了空白一片。

那个当口我的脑海中忽然闪电般划过另一个场景:在一个叫作山海浮世的地方,一片天昏地暗,轰隆隆的声响越来越近,大地开始晃动,撑天四柱将倾,江河湖海倒流,千万山峰喷出滚烫的火焰。

汹汹骇浪惊起数百丈,浪尖之上懒懒蹲了个叼草少女,正百无聊赖地目视前方。

少顷,一截柔软的柳枝轻缓地穿过海浪中心,化成无数条幻影,将铺天盖地的浪头强势地压了回去。

少女一下子站了起来,对着来人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。

“故渊故渊,这里!”

像是尘封万年的冰雪消融,化作微雨春风,那人身上沁人心脾的草木香幽幽传来,雪白身影出现在浪花尽头。

少女有些兴奋地搓搓手。

一柄利刃透胸而过,少女的瞳孔蓦然张大。

“故渊……”

故渊的笑容扭曲狰狞,“是了,池鱼,你要牢牢记住,是我杀了你,把你堕出了山海浮世,你尽管恨我罢,最好是生生世世……”

他站在云端冷笑,“这是你们欠我的,你成就了他,我便毁了你。我以神的名义诅咒你们,不管你将来在世间是何等造化,你们都不得善果,你们相遇不得相知,相知不得相爱,即便相爱,也不得善终,必定有一方非死即伤……”

少女极力向前伸出手,那人的衣袂近在咫尺,她却直直坠了下去……

很快,我连这些也一并忘记了。

7

我叫慕芷菲,不好意思拉个仇恨,我爹是洛阳城首富,我自己还一不小心长成了个第一美人。

我这一生平安顺遂,我和我的夫君相识于月老庙前一场庙会,我与他一见钟情,成亲以后我们夫妻恩爱,举案齐眉。

转眼到了女儿要出阁的年纪,我与夫君决定带着女儿去还个愿,顺便也给女儿祈求一份好姻缘。

外头正是仲春时节,城郊两个黄鹂鸣翠柳,一行白鹭上青天。

中途下车歇脚,茶肆老板看着我一勺一勺往茶杯里添糖很是惊奇,“夫人这个喝法倒是新鲜。”

我笑笑没答话,一旁的夫君也含笑看着我,“我也一直想问问夫人,打从我认识你,便见你有这个喝茶的习惯,却是从哪里学来的?”

这可有的回想了,我道:“其实我也不晓得,从记事起便一直这么喝了,许是见了谁这般喝过,潜移默化学来的,到最后成了一个习惯。是从谁那里学来的却已经记不清了。”

这等小事也不过是茶余饭后的一点笑料,歇完了脚继续上路,月老庙近在眼前,庙前那棵巨大的合欢树最引人注目。

女儿性子活泼,抢先跳出车外,不多时兴冲冲地回来,“阿娘,你瞧这是什么?”

是一块许愿木牌,看上去有些年头了,木牌上的名字仍旧十分清晰,并排写着:慕芷菲、重染。

我似有所感,将那木牌翻过来,只见反面也有两个名字:池鱼、故渊。

“阿娘阿娘,”女儿的手在我眼前摇晃,“这上头为何会有你的名字?重染又是谁呢?你说这是何人许的愿?”

这我怎么知道?我将木牌递还给她,“这世上名字一样的何其多,快给人挂回去。”

“是它自己掉下来的。”

“那也挂回去。”

我看着女儿不情不愿地跑远,粉嫩身影在依依烟柳中若隐若现,放眼望去真是满目青翠。

我总觉得,这里该有一枝桃花的。

其实我一直有一件事瞒着夫君,也算不上瞒,毕竟说出去也是无人信——我时常反复做一个梦,梦中是一片不存于世间的绮丽美景。

在梦中我似乎还年轻,带着一只生着翅膀的白虎到处飞着玩,碰上了一个喜穿红衣的女子。

“南荼姐姐,我告诉你一个秘密,你不要告诉故渊。我呀,趁故渊睡着的时候,偷偷在他心里埋下了一颗种子,等到来年春天,我们就能看见桃花开啦,你还没有见过桃花吧……”

叫作南荼的红衣女子干咳两声,示意我回头。

我回过头去,立时心虚。

日光普照,云涛翻涌,那人翩然伫立,银雪衣摆敛收清绝风华,金色明眸含嗔含笑万般温柔,薄唇轻抿,“池鱼,你又忘了我在等你。”

虽如此说,手指还是捻动一下,须臾一枝桃花出现在他手上。

相思入骨,绽然花开。